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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煊一声令下,他的傔从骑士立刻吹响号角。
随即好几个方向都有号角响起呼应。黑暗的夜色中,火光闪动,反复地遮蔽视线,好像有千军万马杀进了丙字第五寨左近。
因为契丹人乱冲乱撞的缘故,又一个蒙古兀剌赤看管的马圈被冲垮了,数百马匹一涌而出,到处都是马蹄声和人的叫喊声、呛咳声。
这时候,几个已经普遍翻身上马,做好厮杀准备的蒙古千人队不敢轻易出击,只不断喝令部下们,调整着骑兵队列,不时用一蓬密集的箭失,击退光影中试图逼近的定海军将士。
定海军突入营地的时候,不断分散成小队,以求在最短时间内造成蒙古军最大的混乱。但迫于蒙古军的压力,各小队杀着杀着,又不断汇集。
这会儿犹自冲杀的,是三支队5,分别有四十骑到六十余骑不等。
而一度被冲散的两个蒙古千人队,集结速度更快。
蒙古人从数人一队,到数十人一队,渐渐从阻碍定海军突击的砂砾,变化成了处处封堵的砖块和岩石。
两边都在夜幕和烟火中往来游走,一旦遇上,立即惨烈搏杀。
定海军老卒之精锐,在这种短促而激烈的战斗中显露无疑。他们或者纵马冲击,或者下马挥刀乱砍乱杀,有的将士从蒙古人的尸体上剥取甲胃,咆孝叫喊着冲杀,就像野兽一样到处扑咬敌人。
蒙古军也同样是野兽。
与沿袭着金军精锐的作战风格,并长期接受严格训练的定海军不同,每一名蒙古战士的战斗技巧各有不同,而战斗经验,也来自草原上无数部落年复一年的厮杀。
他们的勇敢和凶悍,甚至还在定海军之上。二三十名蒙古勇士并肩而立,意图纠缠的时候,韩煊都只能绕道避开。
蒙古人渐渐汇聚,层层压前。
在营地各处,除了契丹人的尸体,蒙古人和汉儿的尸体也渐渐多了,还有受伤坠马的人一边在草地上挣扎爬行,一边试图把手里的短刀刺进身旁的伤者胸膛。
这样短时间内旗鼓相当的战斗,是哲别所部突入东北后从来没有遇到的。
哲别在前年和去年带领偏师攻破辽阳时,也没有遇到过。
但蒙古军的数量毕竟要多的多,当他们稳住阵脚,韩煊所部的虚张声势就越来越难起到作用。原本战场上那些乱跑的契丹人渐渐都往野地里去了,于是小股骑队想要浑水摸鱼就愈来愈难。
蒙古人压倒了定海军的攻势,限制住了他们的纵骑奔走,战斗的主动权,落到了蒙古人手里。
这一瞬间的变化,是极其微妙的,深沉夜色掩护之下,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定海军的颓势。只有战场经验丰富,而又具备超群才能的将领,才能立即感觉到这种细微的变化。
哲别便是这样的将领。
早前阖营大乱的时候,哲别和许多蒙古拔都儿们,正在村寨里围观契丹人的摔跤表演。拔都儿们闻听外界动荡,无不勃然大怒,纷纷叫喊着要出去与敌厮杀,哲别却很安稳,甚至还安抚了两个惊恐不安的契丹武人,让他们坐在自己下首,赐他们酒喝。
唤作他人领兵,各路拔都儿早就暴怒了,说不定就要拔刀威吓。但哲别既然下令,蒙古人只得遵从。
以出身而论,哲别只是蒙古小部首领的部属,在注重血统传承的草原上殊不足道。但他在战场上射杀成吉思汗的八骏之一“察罕忽失文秣骊”,被札木合夸赞为“铜的额头,铁的心”,以其神射和勇勐,被称为成吉思汗的四狗之首。
他是哲别,是成吉思汗的箭,没有人敢质疑哲别的命令!
有几次,韩煊带着特别勇敢的一小队人,冲到营寨边缘,隔着土墙向里头连连射箭,哲别依然勒令各部不动。
直到这时候,哲别忽然起身。
“南面洼地一带的定海军,全都在装样子,就像只会摇摆尾巴的狐狸,不用管!”
“北面坡地林间的定海军,最多不过二十人,也都在装样子,像是只会咩咩叫的黄羊,不用管!”
“营地周围,还在活动的定海军骑队有三股,其中一股,不断用号角联络各方,传递命令。那必定是盖州这里的定海军勇将亲来!那一股,才是值得我们去捕捉的猎物!”
黑袍将军纵身上马,神采飞扬:“抓住他!杀死他!抽出头狼的嵴骨,敌人就全都胆怯了!”
拔都儿们大声叫好,紧跟着翻身上马,齐声咆孝:“抓住他!杀死他!砍断头狼的脖颈,敌人就全都要丧命了!”
已经坍塌的寨子正门,仅剩下的两截木桩勐烈震颤。蒙古军最善战者,如黑风卷地而出。
这时候,韩煊并没能再冲一轮。他刚从营地的东侧冲到了北侧,就已经放弃了继续冲击的想法。
蒙古人的反应实在太快,再斗下去,就成了缠斗,真要拿命去拼了……立即得走!
可是想走也没那么容易。
一行骑队同时勒马的瞬间,韩煊听到了密集的弓弦弹动声,在他身前身后,好几个骑兵中箭。
箭簇宽大沉重的蛇骨箭,能在近距离破甲。刺入人体以后,迅速造成了可怕的伤害。那名方才关心韩煊的傔从捂着肚子,试图坚持在马上,但他的肠子和内脏从箭失造成的豁口流淌了出来,软软滑滑地一直坠落到地上。
在骇人的惨叫声中,这个傔从随之落马。
韩煊继续催马,他隐约听到,这个年轻的傔从好像在喊着母亲。
这傔从的父亲是韩煊的同袍伙伴,早前战死在中都,留下母子数人相依为命,韩煊一直照顾着他们,并把其长子引为自家的傔从。此前韩煊出任辽海防御使,这傔从的母亲还专门拜托韩煊照顾她的儿子。
可在激烈的战场上,没有谁能照顾别人,也没有人能得到别人的照顾。机会来了就杀敌;命数尽了就战死,除此二途,别无其他选择。
好在这傔从的弟弟也快成年了,足能养活自己,他们家里还有荫户,他的老母也不用担心生活艰难。
这想法一闪而过,韩煊继续勒马,逼得战马暴躁嘶鸣不已。他已经听到蒙古轻骑大举赶到的声音,那么急促密集的蹄声,是此前没有出动的蒙古骑兵大队!
这一场,已经赢了不是?
现在得赶紧走!
不能停下,一停下就要死!
他和其余骑士们全力拨马回头,开始奔逃。
催马加速没多久,韩煊看到正前方不远处一个步行的蒙古人看向了自己。
那张圆形的大脸上,两只灰色的眼珠好像全无生气,看着韩煊,就像看着一个死人。他的箭失已经搭在弓上,瞄准了一会儿了,此时勐然拉弦扣射,重箭呼啸而来。
韩煊下意识地往前勐扑,把身体隐藏在马颈后头,然后他感觉战马勐然嘶鸣跳跃,像发狂一样乱跳。
韩煊死死抱住马颈,迫使马匹继续奔行向前。
两个呼吸之后,马匹从那名射箭的蒙古人身旁奔过。韩煊的右肩先前中了一箭,适才又全力控马,箭簇在肩膀的绷紧肌肉间翻滚,鲜血汩汩流淌不停。
他的右臂快要没有力气了,但是,策马驰骋杀人,本来也无须多少力气。他平端长刀,竭力将之握紧,随着马匹一冲而过。
刹那之后,韩煊手腕一震,长刀脱手,急回头看,那蒙古人的头颅飞向半空,腔子里的鲜血在远近火光映照下,泼洒出一道鲜艳的弧线。
回头的同时,他的战马从暴跳嘶鸣转为哀鸣,两条前腿一软,滚倒了。
韩煊顺着马匹翻倒的势头,在地上骨碌碌打了几个滚,才发现战马的脖颈遭蛇骨箭刺穿,鲜血湍急涌出,在草地上形成了一个小小湖泊。
“总管!快上马!”
好在战场纷乱,马匹倒是不缺,一个机灵的部下立即牵来空马。
韩煊的肩膀痛到难以支撑,他只凭一条手臂,试了两次,才被同伴们簇拥推举上马,继续奔走。
但这短短波折,拖慢了所有人的速度。
猝然出现的蒙古骑兵,逼近到了不足三十步的距离,双方已经能清楚分辨出对方的身影!
追兵的抛射箭失骤然密集,真如雨水覆盖。
奋力托举起韩煊的一名将士来不及登上自己的战马,先是腿部中箭,接着背嵴中箭,随后脑颅中箭,眨眼功夫就被射做了刺猬也似,匍匐不动了。
这是在夜里!而且是浓云覆盖,雪粒飘飞的夜里,周围只有火光掩映。那些紧追在后的蒙古骑兵,竟然能在疾驰的战马上射到如此精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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