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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攸离开的时候,只觉天高云淡,神清气爽。
那份强烈的成就感,让他走路都像是喝醉了一般,晕乎乎的。
他与皇帝二人竟然完成了取士大事。
他很清楚,这是一件必将流放万世的大功业。
而他荀攸的名字,也将伴随着年年岁岁的朝廷取士,一直流传下去。
“荀仆射,一道去喝点啊?”
在街上,他撞见了曹仁与曹洪二人。
近日城内无事,将领们一般不是在喝酒,就是在喝酒的路上。
“不了,不了。”荀攸只是一个念头的意动,便立马婉拒了。
他还得去与荀彧、陈琳等人商议对叛逆家眷的处置事宜。
“走吧,一道去喝点儿。”曹洪神神秘秘的对荀攸说道,“陛下在城内新开了一家客栈,里面有大肘子,今日第一天开门,吃肉给钱,喝酒免费。”
“陛下的便宜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占到的,您还要犹豫一下?”
荀攸懵了下,问道:“陛下什么时候开的客栈?”
他几乎无时无刻不伴随在皇帝左右,竟然根本就不知道这事。
“荀仆射都不知道?”曹洪与曹仁二人皆有些震惊。
荀攸摇了摇头,“不瞒二位,此事,我还真不知道。”
曹仁偷偷瞧了荀攸一眼,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荀仆射不知道其实也在情理之中。陛下虽对仆射无比信任,无事不相问,但这种小事,其实也没必要。”
“走吧,我们一道去看看。”荀攸来了兴趣,说道。
他只是对此事稍感意外,并没有对皇帝有什么不满的意思。
皇帝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很正常。
客栈的位置距离单父府衙并不远,同在城东,走路不消一刻钟便到了。
当三人到来的时候,这里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被战火打乱了节奏,人心惶惶的单父城,好像也因为这个客栈而恢复了往日的生气。
“这家客栈竟也叫夕阳客栈。”曹洪仰头看着牌匾,说道,“也不知道这里的夕阳客栈做的肘子,有没有夕阳亭的夕阳客栈做的一样好吃。”
“陛下应该换个名字的,这说起来太拗口了。”
荀攸淡然说道:“也许陛下喜欢夕阳,走吧,我们进去。”
客栈内人流如织,惊呼声,吆喝声此起彼伏。
数名或少了条胳膊,或瘸着腿,或脸上有狰狞伤疤的男子正穿梭其中点餐、上菜。
“这些跑堂的倒是与夕阳亭的客栈有所不同,看着没那么美。”曹洪打趣了一句。
荀攸在定睛看了片刻后,说道:“都是战场负伤的将士。”
“荀公从何处看出来的?”曹仁有些惊讶。
他带着将士们东征西战,可也没看出来这些人的身份。
“猜的。”荀攸笑了笑,说道,“看他们干练的做事方法,猜的。”
曹仁点了点头,“你这么一说,我看着也像了。”
“像不像的,等会问问就一清二楚了。”荀攸说道。
三人上了二楼,点了曹洪心心念念的大肘子,又要了两坛酒。
上菜的时候,荀攸趁机拦住了跑堂的男子,问道:“敢问此地东家是何人?”
那男人将托盘倒扣在仅剩的右手中,笑呵呵的看着荀攸三人说道:“荀军师,二位曹将军,末将王敢,勉勉强强算是此地东家。”
“三位方才进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
“原来还真是军中将领啊,你是谁的部下?好端端的,怎么就上这儿开客栈来了?陛下让你开的?”曹洪的八卦之魂瞬间沸腾,那眼睛里面都快真的冒光了。
王敢憨厚的笑了笑,有些腼腆的点了点头,“的的确确是陛下命末将在此地开客栈的。”
“末将……”他看向曹洪,忽然支支吾吾了起来。
“你怎么了?”曹洪有些不解的问道。
“末将就是将军您的……部下。”王敢说道。
曹洪呆住了……
在曹仁与荀攸那难以置信的眼光中,捂着额头嘟嘟囔囔说道:“陛下这兵练的太好了,校尉们约束各营将士,根本就不需要我操心什么,我只管带头杀敌便可,所以……”
“再说了,我这记性本来就不太好,真记不住。”
曹仁瞪了一眼曹洪,“满打满算,不过十名校尉,你有什么记不住的?”
“对我来说,多啊。”曹洪嘟囔道。
曹仁气的直瞪眼,“你记不住名字便罢了,可连人都没有认下。他都在此地开了客栈,你竟然也不知道,如此领兵,你如何向陛下交代?”
曹洪看了看王敢,说道:“我现在倒是有些印象了。”
“可我这不是为了避嫌嘛,战时为将,非战时,就稍微站远点,对大家都好嘛。”
“我们曹氏、夏侯氏兄弟数人在军中为将,如今还各自领兵一方。我要是陛下,我看着这一家子人全领着我的兵在我周围晃悠,反正我睡不踏实。”
这一句话,说的曹仁连脸色都变了。
曹洪这个理由太强悍,强悍到他不但没有一丝反驳的理由,甚至还想立马效仿。
“王将军,不妨一起坐下喝一杯。”荀攸招呼道。
“敢不从命!”王敢颇为拘谨的挨着半张椅子,在曹洪的一侧坐了下来。
荀攸看了一眼脸色有些茫然的曹仁,说道:“陛下既然重用诸位,就一定是信任你们。”
曹仁摇了摇头,“不一样的,我觉得我们应该上书陛下令我等战时为将,闲时无权。”
“现在不就是如此嘛?”荀攸反问道,“现在可是战时。”
不然哪有一个封号校尉,带着成十名校尉,上万大军的道理?
曹仁怔了怔,忽然失笑,“好像真的是我多虑了,都是子廉之祸,他一句话可把我吓了个不轻。仔细一算,我兄弟足有六位领军,这分量可真不轻,也够吓人的。”
“子孝将军如此胆小,那我不妨再吓吓你,你们曹氏与夏侯氏已经占据半个朝堂了。”荀攸故意说道。
曹仁面北作揖,沉声道:“承蒙陛下信任!”
荀攸摇头笑了笑,复又看向王敢,问道:“王将军可否说一说,在此间开设客栈之事?某对此稍有些好奇。”
王敢爽快说道:“这有何不可。”
他晃了晃空荡荡的袖子,遗憾说道:“陈留之战,我这条胳膊没了。虽然我右手照样可以拿刀去砍敌人,但陛下不允许我们再上战场了。”
“赵黄门到军中来找的我们,给我们拿了不少的钱财,命末将带领军中伤残之卒来此地开了这家客栈。挣了钱之后,本钱归还中藏府,盈利所得,一成归陛下,四成归我们,余下的五成用以供养伤残将士,及阵亡将士的家眷。”
曹仁、荀攸在听完之后,不由肃然起敬。
但曹洪却问出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那如果亏了呢?岂不是大家都没得落了?”
曹仁一个眼神就瞪了过去,“你这个粗浅匹夫!”
“我这……不是很实在的问题嘛!”曹洪不悦道。
王敢笑着解释道:“亏了就反向出。同样是陛下拿一成,我们拿四成,供养伤残将士和阵亡将士的家眷。我们可以亏,但他们的照旧。”
“其实,我觉得应该亏不了,今日仅仅还是开张的第一天,但我们的本钱已经回来了,接下来我等只需小心经营,应该不至于会饿肚子。”
“供养伤残将士及阵亡将士的家眷,每月都是有定额的,且在子满十六岁后就不会再继续供养了。”
荀攸听的连连咋舌。
他对皇帝的钦佩,此刻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去表达了。
可以说仅凭这个客栈,皇帝就已降服了民心。
数十乃至于数百成千的将士得利,并不算什么。
可用这样的方式,供养伤残将士及阵亡将士的家眷,那就是惠及所有将士的事。
每一个将士的身后,都是一个家庭。
在他们领了军饷之后,已是奋勇作战,豁出命在挣军功了。
若当他们证实哪怕自己战死,朝廷也可以供养他们的家眷之后,那会是什么样的一个场面,荀攸简直不敢想象。
未来会是什么样子,荀攸不敢断言。
但在这个烽烟四起,民不聊生的眼下,将士必将奋勇当先,舍命为战!
皇帝这看似简单的一个举措,其后的意味和影响极其深远。
“陛下这才是真正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曹仁也不由得感叹道。
“这是好事。”曹洪直勾勾的盯着那冒着热气的大肘子,“要不然,我们边吃边聊?”
荀攸轻笑,招呼道:“吃吧吃吧,莫让子廉将军的口水将这佳肴给咽了。”
曹洪吸溜了一下口水,尴尬的笑了,“美食,不可负也!”
“是也,是也,不可负,赶紧吃吧你就!”曹仁没好气的说道。
荀攸慢条斯理的吃着一边问王敢,“这客栈之中伤残的将士多吗?”
“本来是不多的,不过三百人。”王敢说道。
“等等,三百人叫……不多?”正狼吞虎咽的曹洪听到这话,都顾不上吃了。
王敢微微一笑,解释道:“是这样的,我们的差事其实是挺复杂的,猪羊鸡鸭等牲口,都需要我们自己去养,单单是这件事就需要数十人,因为养的多。”
“这客栈本身上下大概需要三十名手脚麻利点的跑趟,大概就都是我这样,腿好着,断了条胳膊的。”
“我们还有外送,就是有些富贵人家嫌远不想来,但又想吃我们客栈这一口,就可以提前打招呼,或者使唤个人过来知会一声,等我们做好了给人家送过去。”
“我们还自己开荒种一些蔬菜,这在人手上没有定额,多多益善吧。”
“奥对了,我们还自己酿酒,虽然暂时还没开始。”
曹洪表情呆滞,念叨了一句,“你们这……应该都不算是客栈了吧?”
王敢说道:“陛下说这叫开源节流,控制本钱还是啥,那位赵黄门交代的也快,他自己好像也没记清楚,反正大概就是,我们能自己做的就尽量自己做,自给自足,别买!”
“本来刚好三百人,人手就很紧凑。但后面有些兄弟哪怕是断了双臂,也不想躺着接受我们的供养,非要帮忙干点活,几天时间人就多了起来,现在已经五百多人了。”
荀攸感叹道:“陛下当真是把所有能算的,都算进去了。”
“就是以后的单父令和都尉应该会不好干。”
王敢腼腆的笑了笑,将荀攸这句话装作没有听见。
酒足饭饱后,荀攸因为还要去与荀彧等人商议事情,便提议提早撤场。
虽然今日酒水免费,但结账的时候,荀攸还是将酒水一并结了。
出了夕阳客栈,曹洪不禁再次感叹道:“陛下为何才仅是十五岁呢,一点也不像啊!”
“你觉得陛下如果是九十五岁,做这些事情才恰当是吗?”荀攸笑问道。
“九十五岁有点晚,三十五差不多。”曹洪没听出来荀攸的调侃,还一板一眼的说道。
曹仁一巴掌拍在曹洪的后脑勺上,骂道:“你可别给我丢人现眼了,陛下梦游三千世界,旁人有这个资格吗?别的人哪怕是他两百零五,都不一定明白做这些事。”
荀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含糊道,“很有道理啊,走了。”
曹洪看着荀攸远去,摸了摸后脑勺问道:“这明明是一件大好事,为何荀军师看起来好像还有了心事了呢?”
曹仁嗤笑道:“若你能想到他思虑的问题,就该换做你当军师了。”
“你也不明白?”曹洪问道。
曹仁背着手慢慢走着,汇入了人群,一边说道:“我自然是知道的。夕阳客栈什么都好,一切都好,但就是……人有些多了。”
“哪怕他们缺胳膊断腿,但也是从西园走出来的精锐,拿起刀就能打仗!五百人,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他们能在眨眼间掀翻单父的府衙你信不信?”
曹洪似懂非懂,说道:“我肯定信啊,我怎么能不信!陈留之战时,我们一个回合就掀翻了九千兵马,区区一座县衙算个屁!”
“所以,你就不担忧吗?”曹仁舒舒服服的打了个饱嗝,问道。
“我为什么要担忧?我应该担忧吗?”曹洪蹙着眉头,不解问道。
这话把曹仁整了个没脾气,无奈道:“好吧,你确实不需要担忧。”
“那到底是为什么?”曹洪追问道。
“因为人多了容易出乱子!”曹仁几乎是低声吼出了这句话。
曹洪撇了撇嘴,“我还以为多么高深的理由呢,原来是这么简单的原因,你能想到的你当陛下想不到啊?人多了分出去不就完了,山阳郡又不止单父一个县,还好几个呢!”
“赶明日在昌邑开一座,这人手都不够用了,还多呢!”
曹仁:……
好半晌,他才幽幽说道:“以后别说你笨了,我自愧不如!”
……
单父城在消停了小半个月之后,再度被战马的蹄声惊醒。
从天亮一直惊扰到了晌午时分。
山阳郡有十一城,户十一万。
刘辩亲自下旨,分遣十路兵马,收复除单父外的其余十城。
这一次,他并没有调动任何一员大将。
皆是各部校尉自领部曲,随行荀彧挑选的各屯田尉,以及自军中选出来的各县都尉。
“战争打到这一步,敌人的眼界清晰了,朕的眼界也清晰了。”刘辩在城头散步,忽然心生感慨,“那些多余的妄想啊,现在谁都能扔下了。”
他的身后跟着荀氏叔侄与陈琳等人。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谁也没能听出来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
“朕还曾试图游说,真的算是给他们脸了。”刘辩说道,“终归一切还是要拿拳头说话。”
荀彧说道:“是他们亲手放弃了最后一丝活着的机会。”
刘辩的心情稍微有些复杂,他摇头笑道:“朕只是觉得……当墙倒众人推的时候,朕变成那堵墙就心里怪怪的,你们谁能替朕解释解释?”
“陛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并非陛下之错!”荀彧说道,“子孙无法避免的须当承继父辈的罪责,但不可承受祖先的罪责。朝廷眼前的灾厄,并非是因为眼前之事,它就像一棵树蔓延出来的根茎,上可倒推数代先皇,在先皇时,轰然爆发。”
刘辩想表达的并非是这个意思,但他接受了荀彧的说法。
他内心真正的复杂,来源于眼前的现实,和他这个后来者所旁观的历史之间的冲突。
“接下来该兵向何方,你们尽快议一议吧。”刘辩说道。
荀攸忽然说道:“陛下,请恕臣冒昧,臣想先说一说夕阳客栈之事。”
“可是有什么问题?”刘辩问道。
“陛下奇思妙想,思虑之周全,令臣无比钦佩。”荀攸说道,“臣只是觉得人手有些多了,五百余名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悍卒,若心怀忠诚,他们必然能发挥出难以想象的巨大助力。可若他们聚在一起心怀不轨,从内部攻克一座城池,只需手中有刀枪。”
“陛下此举,臣并无觉得有任何不妥,只是觉得应当将人手分散出去。”
刘辩笑了起来,“朕还以为是何事,此事你应当问问荀文若。”
荀彧神色微怔,但转念间,他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荀攸疑惑的看向了荀彧。
“夕阳客栈,大概也是陛下所屯田地之一。”荀彧说道,“庖厨的手艺也并非一蹴而成,教会一个人,然后令他教会一群人,再分散各处。”
荀攸恍然,“原来如此,倒是臣多虑了,请陛下恕罪。”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错之有。”刘辩淡淡一句话将此事揭过,接着说道,“袁绍在吃了迎头一击之后,又开始给朕装死了,也不见他联合诸路兵马,合力抗朕。”
“接下来该兵向何处,需慎重。山阳郡南、北、东三面皆有敌寇,除袁绍等人外,又有黄巾军与南匈奴余孽在周边肆虐,接下来该打什么地方,先打谁,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
从山阳向东的局面复杂到刘辩看着都头疼。
严格来讲,不管是那一路兵马,现在都是他这个皇帝需要对付的仇寇。
“臣以为可先克泰山郡,除泰山贼。”荀彧说道,“山阳郡既克,朝廷便须兼顾山阳郡的休养生息和战争,若向东,我军便首尾不能相顾。”
“朝廷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恢复山阳郡的民生,若被敌军迂回绕后,则前功尽弃。”
“待吕布率军抵达,便可牵制南边的刘表与袁术,此时向北,先克泰山郡是良机。”
“臣附议。”荀攸也说道,“可令曹孟德将军移兵昌邑,以为震慑,同时提防东面来敌!”
刘辩从成安离开后,将曹操留了下来,提防北部的动静。
“王匡此人,你们有谁熟悉?”刘辩问道。
泰山郡的形势也不是很简单,足足有三路兵马,站在袁绍一边的王匡是最大的一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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