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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一少年
十一源头
“我他妈的早就说这小子迟早要出事儿,姓程是不是?艹——”尤豪骂了一声,抬眼跟江陌对视一瞬,忙在嘴上轻抽了一记,“讲文明,讲文明……这小子看着蔫儿了吧唧的,但真不是个好搞的主儿,不过要说犯事儿,我也没亲眼见过啊,江哥,咱这怎么个说法?”
江陌半倚着车,手里还捏着刚喝完的矿泉水瓶子,目光先垂落在邵桀身上。
邵桀敏锐地抬头,无辜地直视着江陌的眼睛,片刻之后恍然,毛毛躁躁地把跟前的垃圾攥在手里,小声念叨了句“我去找个垃圾桶”,站起身来左顾右盼了几圈才迈开步子,一溜小跑钻进了居民楼里的小卖部。
江陌默然看着邵桀的动向,直等人消失在视线以外,这才把塑料瓶“哗啦啦”捏成一团,示意正抓耳挠腮地琢磨着怎么揣度说辞才能避免惹祸上身的尤老板:“真想抓你冲业绩我就带人来堵了,还能让你这么满大街蹦跶?别磨叽,程烨的事儿你知道多少,照实了,从头说。”
尤豪闻言盘了把头顶,总觉得自己在这警察丫头跟前自尊心受挫无处遁形,梗着脖子刚提了口气,余光就瞥见轮毂上那副被踢歪的手铐,不蒸馒头争口气的念头迅速偃旗息鼓,笑眯眯地配合:“江哥您看您这话说的……我这肯定那个什么——和盘托出,绝对不藏着掖着。”
“程烨第一次来东林西路,是他们同校的几个小混子带他过来的,得两年多以前了。”
尤豪搓了搓下颏的胡茬,回忆道:“估计是之前没去过别的地儿,因为那几个小混子拖着程烨,说要跟他们混,得先找个小姐给他。但当时程烨不干,搁我那店里连闹带砸的,裤子都没脱就要跑,那几个小混子好像是怕他告学校找家长,出门就给按地上揍了一顿,让他好好地夹着尾巴做人,别找不痛快,把嘴闭严实咯。”
尤豪说着说着停顿了一下,还不忘替自己找补两句,“不过那会儿他们都还未成年呢,这生意我保证没做啊,后来我亲自——把那帮小屁孩儿都轰走了。”
“你不做这生意,不代表不给同行找门路赚分红——尤豪,咱俩可是老相识了,跟我这儿编瞎话,昧不昧良心?”江陌抱着胳膊冷笑了一声,忽然想到了什么,掏出手机又翻了张照片出来,递到尤豪面前辨认:“经常去你店里的,有这个孩子吗?”
“有啊,去年之前还总能见着呢——带头揍了程烨一顿的就是他,不过程烨好像也就跟他一起来过那么一回?这小子一看就是家里有关系有背景的,毛都没长齐,看我说话那个趾高气昂的德行……江哥我这胳膊腿儿疼啊,抽根儿烟缓缓。”尤老板衔了根红塔山点上,又多瞄了照片一眼,“嚯——这小子还真叫郑非?胆儿够肥的啊,他之前在我店里还办过卡呢,居然留的真名。”
江陌撤开手机:“去年圣迪查封那半年,你丢了不少老主顾啊?”
尤豪捏着烟的手一歪,把自己烫得一抖:“不敢乱说啊江哥,我今年可真是正经做生意,不然怎么着也能抽上华子啊。”
“看来我这是挡了您老的生财之道了啊……”江陌扇了扇顺风糊了她一脸的二手烟,把话题扯回来,皱眉道:“刚说起程烨头一次去你店里,后来怎么成‘老熟人’了?”
“诶哟可不敢可不敢——后来那小子又自己偷摸来花钱消费呗。”尤豪先谄媚地笑了笑,然后眉毛一挑,像是脸上爬了两条蠕动的毛毛虫,“不过刚开始他也没追加什么额外服务,就是周末的时候总来呆个通宵,店里服务员下班的时候他就在后面跟着,给我们那几个姑娘吓得看见他就发怵。再然后……他就开始找姑娘陪玩儿,给钱特大方,但一直玩儿的不怎么正经,非要把人带出去玩儿野的,这小子他妈的还打人,有几次都打脸上了,店里几个女孩每次都带着磕碰外伤回来找我抗议,我总不能为了一小屁孩就不管这几棵小摇钱树吧?干脆,找人教训了这小子一顿,再也没做他的生意。”
江陌稍一颔首,沉默了几秒才追问:“他最后一次去你店里,是什么时候?”
“具体什么时间我还真就记不清……大概去年刚开春的时候吧,因为我记得那会儿晚上天儿还冷,我们那小姑娘跟他出去一趟,回来连着病了半个月,烧成肺炎了都。”尤豪抽烟抽得快,说话间猛吸了一口,随后抬脚碾灭了烟头,“东林西路挨着化工街那片儿几个哥们儿后来也做过他的生意,但好像也是因为他总把姑娘弄伤,基本上算是被我们哥几个拉黑了——反正据我所知啊,去年夏天扫黄一直到年底,咱们那片儿是真的什么生意都没敢做……今年从年头到现在,我肯定没在店里见过他,这么一号惹过事儿的人物,其他哥几个也没提起过。至于那些个小来小去接私活儿的地儿……这我就……”
尤豪飞快地觑了眼江陌的脸色,犹犹豫豫的推脱又山回路转地绕回来,积极主动地拍了拍胸脯,“这……我帮江哥打听,绝对把程烨在东林西路和化工街那片儿搞过什么偷鸡摸狗的勾当,全给你问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尤豪信誓旦旦地承诺完,眼睛贼溜溜一转,悄么声地想打探点儿警察内部消息:“不过江哥……这小子是不是事儿挺大?新闻报的不全吧?不然江哥你也不至于亲自来找我啊?”
江陌没说话,微蹙着眉头,冷淡地瞥了尤豪一眼。
尤豪说不准这小丫头片子到底有什么能耐,可他看着她虎着脸就哆嗦,鸡皮疙瘩瞬间爬了一胳膊,心里那块小算盘规规矩矩地收好,尴尬地堆了几分笑,做了个把嘴缝上的手势:“保密,保密,我懂,我懂。”
“你媳妇儿二胎还没出月子呢,不想拘留所两月游,最近最好老实点儿,别瞎折腾。”
江陌没再搭理尤豪,答非所问地敲打了一句就抬脚把人踹走,撵他抓紧回家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她沉重地叹了口气,先弯腰卸了车轮子上那副基本报废的手铐,起身抬眼就看见正从小卖部门口往外探头的邵桀,对他招了招手。
“刚才多谢你帮忙,不然我还得追出一条街去。”江陌看了眼手表,匆匆拾掇起自己碎了一地的耐心,拍了下邵桀细伶伶的肩膀聊表谢意,“你家住哪儿?”
邵桀被她拍得一趔趄,视线稍偏,落在闪着警灯的外勤车上,没反应过来江陌的意思。
“啊?”
“啊个屁?”江陌一时没能从凶神恶煞的状态里跳脱出来,顺嘴喊完又轻咳了一声,“那个什么,时间不早了,大晚上的你一小孩在外面溜达不安全,住哪儿?我开车送你回去。”
————
“东城啊……这不就市局后面那条街?你家就住这儿?正好顺路,我回队里送车。”
江陌扣上安全带,先瞄了眼邵桀准备好导航的手机,转头看见一米八几的小孩儿调了下副驾驶的座椅,抠出几个到处乱塞的空塑料瓶在脚边放好,低头专心致志地跟安全带卡扣斗智斗勇,侧过身子想搭把手,“这车副驾驶的卡扣之前坏了,生撬开过,现在有点松——”
江陌忽然顿住,抬头看向几乎整个人贴靠着车门往后缩的邵桀,气得噗嗤一声笑起来:“不是,你总躲什么?我有那么可怕吗?好歹也是一人民警察,搞得像我要吃了你似的?”
“没……不是……”邵桀被她这无奈又明媚的笑容晃了眼,整张脸“腾”地涨得通红,又跟蚊子似的哼哼:“对不起江警官,又给你添麻烦了……”
江陌本来是打算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谁成想这小孩儿还挺当真,顶着一张无辜又可怜的小脸对她眨巴眼睛——江陌一怔,身为“吃软不吃硬”的典型代表,恍惚间居然真的觉得自己像是个欺负小孩的老不正经。
江陌只好尴尬地坐回去,觉得这小子可能有点儿认生,一边自我反省,一边打转方向盘拐进楼群里抄近路,偏头看后视镜的工夫正觑见这小祖宗欲言又止地往她这儿偷瞄。江陌余光留意了一路,看这小孩抿着嘴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在距离邵桀家小区还剩几个街口路程的时候,实在没忍住:“刚才我就想问,你是有什么事儿想说吗?”
邵桀猛地扭头看她,挠了挠后颈,似乎还是在犹豫着他这话适不适合问出口。
江陌扶着方向盘的指尖点了两下,想了一会儿:“夏妍的医药费,是你垫付的吧?那个缴完费就跑的‘红领巾’?”
“你怎么认出来的?‘红领巾’那是随便说的……”
邵桀有点儿惊讶地看向江陌,摸了摸梅开二度通红滚烫的耳朵,沮丧地耷拉着脑袋:“网上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说到底跟我脱不开关系,这事儿对那个女孩伤害太大了,我看新闻还说嫌疑人一直拒不认罪……但我能帮上忙的也就这个。”
红灯一跳,江陌稳稳地停下车,认真地看了一眼邵桀,轻挑了下眉毛。
说句实在的,警队里不少人明里暗里都在埋怨这位无意间引来遍地蝇虫的香饽饽。媒体的过分关注里三层外三层地给警方缠裹上了桎梏,受害者家属不想把事情闹大难以配合,施害者借题发挥想尽办法拖延反驳,江陌自己也很难说,她对这位无辜误入抓捕现场的公众人物没有半点儿苛责。
但原本可以理所当然置身事外的邵桀却很自责,这点或多或少有点儿触动江陌。
“借题发挥的媒体也好,偷奸耍滑的嫌疑人也罢,警队里天天都能见到,这不是特例,你也不用给自己扣什么‘千古罪人’的高帽子。”
江陌沉默地看着红灯跳成绿色,考虑了片刻轻声说道:“媒体跟着瞎掺和,我们查案子确实有点儿压力,那帮人见天儿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地想要在舆情上占领高地,但有用吗?要是人人张个嘴敲几下键盘就能判罪犯死刑,要我们这些穿警服的还有什么用?”
邵桀低着头,没说话,只咕哝了一声。
“怎么对付坏蛋有我们这些警察操心,多方监督举报也不完全是坏事,就是政宣和网警的兄弟多半儿得头疼一阵子……你不用想太多,把你这个轻微脑震荡的脑袋养好就行。”
江陌宽慰一笑,打算挽回一下自己前往医院慰问时知心姐姐的形象,把车停在邵桀家小区门口,“是这儿吧……不管怎么说,夏妍这事儿还是得谢谢你。”
邵桀稍微蹙起的眉头这才放松,他对着江陌礼貌地点了下头,扯了扯门把手顺势一推,正准备开门起身往外走,副驾驶的车门却岿然不动,邵桀人没下去,脑袋先在车顶上猛地撞了挺大一声。
“咚!”
“诶哟!”
————
“这外勤车年头太长,我说他们怎么都不乐意开,在院里闲置呢,合着指不定什么零件突然就犯毛病——下午的时候还什么事儿都没有呢,真的。”
江陌憋着乐,绕到副驾驶从外面拉开车门,看着邵桀抱着脑袋眼眶泛红地从车里猫着腰钻出来,“要不低头我看看?别前两天摔地上那下还没恢复利索,再撞个好歹,不行咱直接去医院……”
邵桀顺从乖巧地低下头,被江陌捂住头顶轻按着揉了两下,没等察觉到疼,触碰到头顶泛凉的指尖温度先麻酥酥地激得他一哆嗦——邵桀一怔,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抬起头,也不说话,就这么直勾勾地看向江陌,若有所思地歪了下脑袋。
江陌莫名其妙地对上他的视线,忽视不掉,被他看得发毛,抬手在他眼前挥了下拳头:“磕傻了?看鬼呢?”
————
夜风卷得邪乎,月亮被层层叠叠的云拢得只剩一盘光晕。
邵桀晕晕乎乎地飘回家,跟在客厅点灯熬油批改学生作业的吴老师撞了个正着,隔着一把椅子半尴不尬地打了声招呼。
他在餐桌旁边垂着眉眼无声地站了片刻。
母子俩这种生分的状态已经不知道持续了多久,邵桀眼观鼻鼻观心地等着对方随便说点儿什么,然而两人似乎实在没什么足以互相关心的情感基础,末了还是吴瑾先喝了口茶水清了清嗓子,端起为人师表的架子,随意地一挥手:“回家就别总摆弄你那个游戏,没事儿多看看书,出去玩儿也适度,整天见不到人。”
邵桀稍微掀了下眼皮,目光落在吴瑾手边的茶杯上,又迅速垂了下去。
邵桀敏感地意识到他所从事的职业直到现在还被父母划分在不务正业的领域,但他这会儿没什么叛逆争执的念头,只极轻地应了一声,趿拉着拖鞋回到房间,又赌气似的按下门锁,沮丧地把自己往床上用力一丢。
吴瑾似乎在门外又说了什么,邵桀没听清,扯了枕头把脑袋蒙住,趴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摇摇欲坠濒临掉进梦魇的瞬间,邵桀猛一激灵,几乎从床上蹦起来,把身上所有口袋掏了个遍,随手把翻出来的证件银行卡扔到桌上,最后摸了摸空荡荡的裤兜——唯独那个没钱没卡没证件的旧钱包不知道掉在了什么地方。
邵桀耙乱了发顶,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儿,紧紧地皱起眉头。
“啧,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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