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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一少年
十三空屋
化工街的红华小区是原来实行计划经济那会儿,盛安化工厂在邻近厂房的地皮上集资筹建的福利分房,年代久远设施老旧,好不容易捱到今年入冬之前供暖管道大规模更换,结果却摊上个毛手毛脚的工程队,路面填平了没两天,小区后门还没来得及补沥青的路段就开始往外渗下水,眼看着臭烘烘的泥粪汤越漫越远,一众赋闲在家的大爷大妈盘着核桃拎着马扎集体出动,把居委会围了个水泄不通。
更换管道翻出来的石头土块还堆在小区正门路口,肖乐天只得迂回绕后,开车从粪水泥汤里淌过去,躲开正聚众投诉的中老年人群,刚松了口气又被突然蹿出来的野猫吓得方向盘一抖,碾过坑洼不平的路面,勉强把车靠边停住。
尤豪发给江陌的地址很精准,除了楼号门牌,还特意标注了靠近小区后门的具体方位,甚至连单元门前正对着的那个经常被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占领的破沙发垫子都补充在了括号里面。
“101……师姐,就这儿。”肖乐天扫了眼墙面上用铅笔标注的门牌号,正要抬手敲门,忽然发现楼道里起风一卷,老式防盗门也跟着轻微动了一下,锁舌“咔哒咔哒”地弹出声音。
门居然是开着的。
江陌得到肖乐天警惕的授意,凑近细看:门锁明显有被撬动过的痕迹,防盗门虚掩着,房间里走动的脚步声忽远忽近,窸窣的声音很清晰,猜测是在来回踱步,可能在翻找值钱的物品。
江陌眉头一紧,当即侧身攥住手铐,留出格挡的余地,对着肖乐天做出手势倒数三秒,猛地拽开防盗门。
肖乐天毫不犹豫,动作极利落地蹿了进去,快要扑到屋里人跟前的瞬间才勉强刹住车,对着手里拎着一串儿钥匙,穿着牡丹花夹袄的大姐眨了眨眼睛,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位大姐光天化日之下穿着花衣裳入室盗窃的可能性,默默地收回手里的警棍。
江陌被半路刹车的肖乐天堵在门口,歪头往屋里瞅,也傻眼了一会儿,赶在牡丹花大姐尖叫抓贼之前掏出证件,“那个……别怕,警察,执行公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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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哟别提了……好心租房子给这小丫头,结果你看看那门锁,这屋里翻的,晦气……”
花大姐没怎么听这俩警察说明来意,自顾自地对着镜子补完口红,嫌脏似的翘着指甲拖出来一把椅子坐下,“上个礼拜就该交房租了,可是说什么都联系不上,我正在国外旅游呢,想着不急这几天,白让她住一两个礼拜也没多少钱,结果回来就瞧见这,人都跑没影儿了……不是我事儿多,你说这欠了点儿钱倒没什么,但她干的活就不干净,藏着掖着的还以为我不知道,话不说清楚就不见人,你们瞧瞧那门锁撬的,这屋子里踩的,我这房子以后再租出去心里多犯嘀咕,谁知道她招惹了什么人?诶小伙子你记下来啊,我跟你讲——”
肖乐天艰难地剖析记录着花大姐这一肚子翻来覆去的嫌弃抱怨,但碍于基层经验短缺,小警察对于这类眼光偏高小有资产的中年妇女或多或少有点儿应付不来。江陌先是站在一旁支着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随后礼貌地对着车轱辘话来回念叨的花大姐点了点头,转而给了肖乐天一个的坚定眼神,背着手开始在屋子里乱转。
一居室面积不大,非承重墙被打通,房间布置几乎一览无余。起居的地方整理得很彻底,除了一些不便携带的杂志装饰,衣物和日用品所剩无几,甚至像是为了方便房东清扫,统一堆放在房间的角落;有人闯入翻找的凌乱痕迹也原原本本地摆在那儿,衣柜抽屉几乎都敞着,干净的房间里叠满了沾着泥土的脚印。
乍一看还真像是为了躲避残酷现实,卷铺盖回老家的样子。
江陌揉了揉鼻子。她隐约觉得房间里混杂着一股奇怪又熟悉的刺鼻气味,但这栋楼离小区后门下水管渗水的路段太近,屋子里都熏着臭烘烘的味道,有点儿拿不准。
江陌忽然转身,看向床边大敞的窗户,扭头问花大姐:“窗户是你来的时候打开的?”
“哪是我开的……气死了都……”花大姐一拍巴掌,气愤道:“我进门的时候这窗户就开着,那后面冒臭水,这屋子里全是下水道的死味儿!可怎么收拾……”
江陌简单应和了一声就没再追问,看着窗框犹豫了几秒,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手套带上,稍微吃力地合上轮滑发滞的塑钢窗,先伏低身子抽了抽鼻子,随即伸手在地砖缝隙里揩了一下,捻着粘在手套上的粉状结晶,凑近仔细闻了闻——消毒水的味道。
“乐天儿,戴手套。”江陌头皮一紧,飞快地看了肖乐天一眼,“检查一下是不是整间屋子都消毒清理过,顺便找一下房间里还有没有消毒水瓶子,方便冲刷的地方仔细一点。”
肖乐天一愣,看见江陌脸色往下沉,心里也咯噔一声,夹着记录本毛毛躁躁地带好手套,缓慢地吐息了一口气,静下心来仔细检查翻找。
江陌顺着墙脚瓷砖一路摸到阳台。灶台油烟机都有很明显的长期使用过的痕迹,稀释过的消毒液擦拭得并不彻底,橱柜里摆着成套的碗筷,挡住了一个单支的情侣杯子。
花大姐眼瞧着两个小警察如临大敌的阵仗,整个人都毛了,像是青天白日里见了鬼,口干舌燥地坐在那儿不知所措,江陌喊了她两声她才猛一激灵,回过头问了一声:“你说什么?”
“我说橱柜里有猫粮。”江陌晃了晃手里已经开过封的半袋猫粮,“她养猫?”
“我不让,她没在屋子里养。”花大姐摸了摸额头上紧张冒出的汗,“小区野猫多,我见过她在外面喂,夏天的时候就这小阳台底下都是野猫,天一冷就跑到有供暖管道的地儿呆着了,那不门口臭水沟旁边全都是,今年尤其多,在大门口窜来窜去的烦死人了……”
江陌若有所思地看着花大姐,没吭声,正要转身回小阳台,肖乐天突然在卫生间里一惊一乍地嚎了一嗓子,举着一个消毒液瓶子跳出来。
“师姐!马桶后面真的有半瓶没用完的消毒液!看瓶子的开封口,还挺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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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陌简单地跟红华小区管区派出所的民警沟通了一下协助确认小清和程烨动线的诸多事宜,扭头正看见花大姐脚下发飘地转身离开,被突然从腿边擦过的野猫吓得紧跑了几步。
“她说签租房合同的时候没检查太仔细,不确定留的证件号码复印件是不是真的,回家翻一翻再给我拍照发过来。”肖乐天摘下手套抖了抖,“现在怎么办?祝师叔他们法医检验科被借到隔壁组团出差去了,连夜赶也得明天一早才能回来。”
“老顾说得等着小清的身份信息,确认有没有出入本市的记录,派出所调查整理动线也得花点儿时间……”江陌歪头,跟小区后门围墙上端坐的那只三花野猫对上眼神,停顿了片刻,抬手猛一巴掌拍在肖乐天的后背中心:“拿着那瓶消毒液,包好,先在附近碰碰运气。”
消毒液不算违禁或限购品,大众常见的消毒液牌子遍布小卖部、超市、药店、商场,在几乎没有可靠筛查条件的当前——江陌和肖乐天甚至无从得知消毒液的采购是否跟程烨确切有关,分头把附近所有出售消毒液的商店跑个遍,是眼下最有效的排查手段。
傍晚,乌云沉沉地滚了漫天,像是要有一场骤雨要汹汹而来。
肖乐天拎着瓶消毒液逛完半条街,折返的路上买了两个熏肉卷饼,揣在口袋里往江陌排查的方向跑,走到另外半条街的尽头才在一家药店把人找到。江陌原本正举着手机站在药店监控的显示器跟前,看见肖乐天稀里糊涂地钻进药店,当即嘘声示意,先指了指显示器让他盯着,然后沉声对着手机说道:“郑非,我为什么要听你在这儿跟我讲条件?”
电话那头的声音歇斯底里起来:“我他妈根本就没想把她推到马路上去!她自己上赶着倒贴!非找借口说她认识的朋友前段时间被跟着骚扰过,让我送她放学回家,私底下处了半个月,就睡了两次,她居然赖上我了?夏妍都没说什么,刘曦彤她算个屁啊,麻烦死了,缠着我不放不说,还骗我说她怀孕了?!有没有点儿脑子啊,我靠……在马路边上抓着我不放,也不管有没有人看着,疯子一样,我就推了她一把,结果她绊了一下就摔马路上去了……”
江陌直接喝了他一声:“郑非!你最好把话说清楚,是你把她推到马路中间,还是她自己摔的?”
郑非吓了一跳,忽然就磕巴起来,吞吞吐吐地狡辩着:“不是……我推……但是……我怎么知道有车……”
江陌气乐了,“一辆四吨的厢货,大灯都快照你脸上了,你那双眼睛是摆设吗?”
郑非无话可说,怯懦迅速转化成无能的怒吼:“她不是没死吗!”
江陌皱了下眉头,稍微把手机拿开一点,余光扫了一眼正在录音跳动的时间:“所以,这些程烨都看到了?”
“化工街这片儿我跟着刘曦彤淌了半个月,晚上九点以后那些老破店铺早都关了,出来玩儿的都在东林西路那边儿呢,路上根本就没人,我以为跟那厢货司机说一下给个无关意外的证词也就得了,谁成想程烨猫在那儿?”郑非不耐烦地叹了一声,声音紧张得变了调:“我当时……有点儿鬼迷心窍……就想跟过去让他闭嘴——结果就看见他跟一ktv小姐走了,我没跟上。”
江陌打断他,“你认识ktv的那个女孩?”
“就是看那短裙打扮……我那会儿正烦着刘曦彤的事儿,也没看那么仔细。”郑非似乎愤怒得哽咽了一下,哭腔转瞬即逝,“程烨这小子是真他妈变态,谁知道他看见之后会说什么做什么猜不到的事儿,我一直都担心出岔子,但后来回学校,程烨居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其实夏妍出事的时候我真怀疑过,会不会是他故意吓唬我,结果他就跟没事人一样……我想着别有什么额外的变故,在学校又不方便挑明,所以连着去化工街那儿找了几次想找他说清楚,大不了再花点儿钱,你们警察都能收钱办事,他有什么的……”
江陌低低地冷哼了一声,没说话,郑非像是隐约察觉到不对劲,先战战兢兢地闭上嘴,被催了一句才继续把话说完。
“然后我就发现……程烨周末的时候跟着那个小姐回了家。”
江陌沉默了几秒:“这次认清了?”
“认清了,之前去娱乐城见过,长得挺清纯,又乖又听话,叫小清……本名我不知道。”郑非吞咽了一下,干巴巴地说道:“那小——那女孩家住一楼,我看见他们两个在阳台上拉拉扯扯地抱在一起,一开始想远远地拍几张照片就直接走人,就是个威胁的手段,后来……后来镜头拉近我才发现不对劲,程烨居然在打她,还拿了一个杯子往她头上砸……我,我当时头皮都麻了,想了下夏妍,又看见这女孩……就——直接跑了。”
“……杯子啊。”江陌想起橱柜里那只孤零零的情侣杯,沉默了几秒追问道:“你这次跟踪的具体时间?”
“他生日第二天,上周……诶不对,应该是大上周了,这个我记得很清楚。”郑非似乎一直在揣度江陌的语气态度,积极地解释道:“我们班三个同学都是那周过生日,老师给他们买了蛋糕,切蛋糕的时候班长还被划伤了,蛋糕沾血就扔了,程烨站在垃圾桶前面看了好长时间,巨他妈瘆人——江警官,你不图钱这个我佩服,但你们不就是想给程烨定罪吗?我给你提供这证据肯定有用,成年了还使用暴力,万一他失手把那女的打死了呢?那不是更容易,就往这上面查,大不了造个假,我可以……”
江陌松了松拧得发木的眉头,听着郑非这套不辨是非视人如草芥的说辞,连训斥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她挂断电话,扭头正看见肖乐天急切地对她招手,一声惊雷轰隆隆地劈下来,把小警察震得原地一抖。
“师姐,找到程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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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中的雷声狂躁又沉闷。
顾形把腿搭在办公桌上,我自风雨中岿然不动地闭目养神,直等到一只落汤鸡小瀑布似地推门闯进来,他才稍微掀起眼皮看了一眼。
小米录撑着扶手眨了眨被雨水漫了一路的眼睛,又湿漉漉地退回到门外,颇讲究地扔开从银行顺回来的雨伞,敲了两下门才进来,掏出好几层塑料袋包裹着的银行流水单,递到顾形跟前。
“顾队,只能打国内的流水单,国外的账户能查到大额进出,但是今天暂时搞不来。”
“够用了,辛苦,把湿衣服换了洗个澡,待会儿我让食堂老刘烧一盆姜汤送过来。”
顾形觉得这小孩儿规规矩矩的挺好玩儿,跟他那一个虎一个楞的俩徒弟不是一个路数,他伸手在小米录湿透的发顶搓了一把,一阵邪风似的刮到局长办公室,推开门就一屁股坐在高局十分珍惜打算用到退休的真皮沙发上,卯了点儿劲儿,故意把手里的档案票据气势十足地砸到茶几上,摔出“啪叽”一声响。
高局淡定地把手撤离键盘,收回一指禅,掀起眼皮,从老花镜的上沿看向顾形。
“又抽什么疯?”
“之前撤并分局的时候我就跟你说有老鼠屎这事儿得缓缓,你先是说上面下的改革任务紧急不能拖延,又说我空口无凭,牵涉太广得有证据。现在好了,我这攒了好几个月,可算逮着一回没来得及销毁的现行……”顾形翘起二郎腿,大喇喇地瘫在沙发上:“老高,现刑侦支队四组组长,原沣西区分局副大队长李齐铭,涉黑勒索替人消灾的老毛病犯到你眼皮子底下了,你管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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