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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二婴儿
二十四饭店
江陌甩开手里的消毒棉棒,戳在立兴街派出所办公区缓步台的警容镜跟前,扯着衣角,掸了掸已经泞挂干结的泥水污痕,一脸无语地盯着她衣服上那个被柏油路面剐蹭开线的窟窿傻了半天。
江警官这么个究极唯物主义者最近怕不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阴了整日的天边稀疏的笼着云层,氤氲着霜雾水汽的月亮藏躲在堆叠的云幕后面,几近消散的残晖模糊不清地越过窗沿,错落斑驳地映照着江陌没什么耐心的侧脸。湿润的冷空气里混着铁锈和烟霾的味道,冷风挤破头似的从窗户缝隙往室内钻,尖锐风声凛冽地盘旋在江陌耳边,凄厉得仿佛冤魂难散。
“小卖部买了两根儿冰棍儿,先敷一会儿。”
郑司钧呵斥带喘一步三阶地蹿到江陌旁边,感冒嘶哑的嗓音刚隐约能听出几分清亮。
小郑警官伸手先把缠着毛巾的冰棍儿递过去,被钻进脖颈的冷风吹得一哆嗦,缩着肩膀揣着胳膊仔细在缓步台上这扇看着严丝合缝,却说不准边沿什么地方漏风的塑钢窗户上打量了半晌,探究无果就转头看向龇牙咧嘴地冰镇后脑勺儿的江陌,感同身受似的,一张脸皱巴得歪扭又苦涩:“江哥,这次真不是我师父故意找茬儿……咱们这两个辖区盯这伙儿盗窃倒卖进口高价药品药械的人已经好久了,谁也没想到能正跟你这追查嫌疑人撞上车——”
“所以就把我当犯罪分子按地上是吧?盯这么长时间连团伙成员都搞不清楚?还是我这张让孙晓昉恨得牙根儿直痒痒的脸他突然就认不出来了?你是当你师父是个棒槌还是当我是个棒槌?”江陌没回头,透过警容镜跟明显难以自圆其说的郑司钧对视了一会儿,一言难尽地把那点儿咬牙切齿的责难咽回肚子里,垂下视线无声地叹了口气,又掀起眼皮神色复杂地瞥了他一眼:“你师父不是审讯吗,你怎么还在外面晃悠?”
“两个辖区负责这案子的民警都在呢,几个屋子里都不缺人。我师父怕你真摔脑震荡了,让我看着你点儿……要不还是去趟医院吧?”
“他是怕我摔成傻子?他是怕我当着其他派出所同事的面儿给他找不痛快。”
江陌“嗤”了一声,嘲讽了两句也就不想再跟这无辜的夹板受气包过多计较,“不过,你们这次收网,医院里就没放个人盯着?也就是这王馥不死心,察觉到被警察盯上了还敢铤而走险地想捞最后一笔……我今天这误打误撞在医院堵她,这家伙要是突然通风报信,你们这些日子不是白蹲?”
“王馥和他老公在网上玩儿博彩,赌钱赌得邪乎,最近急需填窟窿。她本来是打算这次把东西出手之后就翻脸不认,结果没料到我们先控制住了帮忙收货送货中间转手抽成的那胖大哥,甭管怎么着,都能把这伙人连窝端掉——抓个现行倒是省了不少麻烦事儿。”
郑司钧脸上那点儿纠结为难还没散尽,又有点儿嘚瑟地扬了下眉梢,“你别看参与药品药械偷窃造假变卖的主要人员不多,但单就那两个私立医院的药剂师和护士——就刚戴着小眼镜拿着小皮包还梗着脖子的那俩,这两年涉案金额,保守估计就得有个几百万了,这还只是根据院方和部分买家提供的线索核算出来的……王馥在这伙人跟前都算小虾米。尤其那个药剂师,作案手法特别谨慎,要么造假药品有效期,集中处理的时候偷偷顺走再倒卖,要么干脆用调配的生理盐水替换药剂,但凡不闹出人命,他们那点儿勾当就很难被直接发现……不过这伙人都是各赚各的,事到临头都以为把手里的东西丢出去就能全身而退,结果没想到这个入伙儿没多久的王馥一时心急露出马脚,我们这才通过她,几次蹲点儿先拿下中间人,再顺藤摸瓜地把这个团伙彻底端掉。”
江陌乍一听这涉案金额登时瞠目,“这……倒腾了这么多钱?”
“数量倒是不多,还没成大规模,售出的地点也暂时集中在周边四省,但架不住药贵啊。要么是抗癌药,要么是罕见病的治疗药物,我们查到的时候也都傻眼了,最开始咱们派出所哥儿几个都以为只是个卖假药的呢!”
郑司钧拧着眉头,一脸糟心的晃了晃脑袋,“他们这帮人就是纯粹缺德。偷也就罢了……虽然偷也不对,但他还真假药混着卖,这不是害人么?人家花了几万十几万的就等着这药救命呢,他们反倒打着小算盘,如果药没效果就要再从他们手里去买,他们连蒙带骗的再卖个真的,这样就能在病人治疗的一个疗程里多挣几份钱,说他们缺德带冒烟儿都是委婉了……咱们盛安买药的那几个病人家属,明知道不对劲也不敢声张,毕竟再不济也比正经治疗便宜,省下来的钱甭管多少,那以后都是续命。唉……难。”
郑司钧话刚说完沉重一叹,声音滚过沙砾一般落在地面。
警方查明的正义真相背后藏着与病患性命攸关的苦楚与心酸。
江陌一时沉默,只是转过身来定定地看了郑司钧一眼,隔了几秒,搭手拍了拍他的右肩:“说点儿别的,我这追着王馥跑了快一天,有事儿着急确认,她在哪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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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兴街派出所刚拽回来一车打群架未遂的初中生,倚仗着尚未成年徘徊在懂事边缘的半大孩子捏着烟盒大声叫喊,低劣的辱骂声不知疲倦地占据着执法区的整个空间。
江陌目不斜视地从这群十分热衷于把自己家祖宗十八代提溜出来丢人现眼的小屁孩儿中间穿行而过,刚托着后脑勺儿的冰棍儿站到虚掩着的审讯室门前,王馥崩溃大哭的嚎啕声就气势磅礴地涌出门外,含糊不清的反驳说辞混着眼泪鼻涕一起往外甩,郁闷得正靠在走廊窗边透气的民警老哥碾熄了烟蒂又摸出烟盒,续了一根烟。
江陌跟隔壁辖区派出所的同事不太熟,离得老远略微点头示意,顺势钻到审讯室里面。
孙晓昉正抱着胳膊坐在电脑前,神情严肃地凝视着王馥那张哭得一塌糊涂的脸,不为所动地厉喝了一声:“偷药转手倒卖被监控拍了个一清二楚,你还想怎么狡辩!我再问你一遍,七月十六号,在立兴西街福融饭店后门附近,从你手里收购了药品药械的人是谁——”
他话说半道猛一拍桌面,气势凌人的怒意被悄无声息地晃悠进来站在他旁边的江陌突兀打断。孙晓昉扭头要骂,看清来人正在冰镇后脑勺儿消肿,稍觉理亏地抿了下嘴唇,喉咙里“咕哝”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语气没那么冲地开口询问:“你不歇着来这儿干什么?”
江陌没搭茬儿,先极诧异地看了孙晓昉一眼——这位平日里时不时就想把她“千刀万剐”一遍的中年炮仗居然学会了语气婉转地嫌她碍眼。她垂下视线有点儿想笑,忍不住嘴欠的瞬间瞥清了孙晓昉手边的监控画面。江陌一怔,登时觉得后脑勺儿的头皮又麻又疼,无意识地蹙了下眉间:“这不是……齐三强?”
孙晓昉显然不解,稍微撤了下椅子给江陌挪了个位置的空当,“你怎么又认识?”
“最近让你们协查孕妇代孕失踪被害的案子,这人是主要嫌疑人之一。帮个忙,我这边比较急,确认一件事就走。”
事关案情细节,江陌不太想跟孙晓昉较劲,俯下身子压低声音简短解释了一句,没等他回应,随手就把包着冰棍儿的毛巾扔到一边,顶着孙警官明显打算刨根问底的视线,仔细扫了一眼监控画面的日期时间,开门见山道:“王馥,咱们俩刚在医院打过照面,我不跟你废话——七月十六号上午,医院的出勤记录上写着你在产科门诊做引导员。为什么这里的监控显示,你会出现在立兴西街?”
王馥崩溃大哭这一通,脑袋瓜里像是糊满了眼泪鼻涕,一时有点儿转不过来。她半晌没琢磨清楚这位女警察提出这么个看似跟偷窃药品转卖案情没什么直接关联的问题用意何在,磕磕巴巴地揣度着用词,半遮半掩地想把重点岔开:“是……是我们同事帮忙替的班。”
江陌没执着于王馥刻意掩饰掉替班后的事情发展,“谁替的班?”
王馥有点儿懵:“……齐胜男。因为管床的原因,黄大夫出门诊的时候大部分都是我俩做引导员,其他时间看护士长排班。”
江陌静静地看向王馥,稍作思忖,微微眯了下眼——作为代孕案最为重要的中间人和嫌疑人,黄熙始终是警方重点怀疑的目标人员,也正是因为几位有着详细档案记录、身份信息可以查明的被剖腹杀害的产妇,生平交集只有黄熙一个人,江陌一直以来一无所获的调查重点也始终围绕在黄熙身边。
但她却压根儿没有预料到,在周边排查时,看似没有完全重叠的时间线下,还有欺负合同工临时替换班的无记录事件。
那也就意味着,黄熙并非是所有受害孕妇产妇唯一的交集点。
“最后一个问题。”江陌忽然半侧身看了孙警官一眼,“跟刚才孙警官的询问有关……从你手里低价采办产科常备药品药械的齐三强,是不是齐胜男介绍给你的?”
王馥怔了几秒,适才还算平静的视线陡然一偏,答案显而易见。
江陌一扬眉捎,捡起毛巾冰棍儿跟孙晓昉稍一颔首,转身就挤出审讯室,捞起正紧张兮兮地候在审讯室门口以防屋里“内斗”的郑司钧直奔接警处,囫囵个儿的把人按在电脑前头:“帮忙查个户籍信息,齐胜男,女,二十九岁,医院那边合同工信息录入不全,除了一个只登记了街道名的现住址以外什么都没有。”
“还是跟那个杨晓可失踪案有关?这个‘齐胜男’?”郑司钧稀里糊涂地没搞明白来龙去脉,敲键盘的速度倒是一点儿没拖延,“齐胜男……齐胜男……本市的……二十九岁……这儿——户籍上的出生录入地址是——齐家村。”
小郑警官话刚说完,就听见身旁“咚”的闷声一响,余光瞄了一眼,正觑见江陌一拳头砸在了接警处的大理石板台面。
“齐家村……窖井焦尸那个案子是吧?”郑司钧抱着手臂捏着下颏搓了几下,仰头看向被气得乐出声的江陌:“之前不是说齐家村的人已经抓到了?这是又发现一条漏网之鱼?”
“保不齐还是条大鱼。”江陌咬着后槽牙的话音一顿,恍然大悟地在郑司钧的椅背上猛拍了一巴掌,“我说黄熙怎么这么听杨晓可的话,直接就开车把人带到医院去拿药,她根本就不是担心受到威胁,她是去找人帮她解决麻烦!”
“这个黄熙……真把我当猴儿耍是吧——”
江陌又从牙根里碾了一句快碎成渣的话出来,没留意到跟前老同学这满眼的云里雾里不明所以,搭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准备道谢离开,半个身子已经跨出派出所门外,孙晓昉却突然从执法区快步出来——他先是稍显急迫的小跑了几步,在确认江陌还没走远的瞬间松了口气,稳重地踱了几个方步,声如洪钟地把人喊定在那儿,单手扣着腰间的皮带,另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摆了两下,招呼江陌回来。
“江陌!来一趟!”
孙晓昉这一嗓子没吓到江陌,反倒先把郑司钧喊得一身冷汗。小郑警官瞥向被他师父喊得略显不耐烦的老同学,“腾”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刚做好当个和事佬的心理准备,就被老孙警官瞪了一眼,原地化身一块木板,直愣愣地戳在接警台后面。
江陌近来跟孙晓昉交集太多,乍一碰面时的抵触心理差不多都快脱敏无感,她揣着口袋转身晃悠到孙晓昉跟前,眉毛一抬:“孙警官,有事儿?”
孙晓昉果然还是见不上江陌这一身日渐流氓的毛病习惯,看了她几秒就眉头紧锁,嘴巴恨不得抿成一条线,他重重地喘了一声,视线从她脸上错开,直直地看向派出所门外:“……你那点儿警惕性被狗吃了?被人盯上——”
江陌又扬了下眉梢,笑眯眯地截口打断:“我知道。”
“黑色大众朗逸,外地车牌,两个人盯梢儿,估计昨天半夜就跑我家小区外头趴着了,一直跟到现在……这都下班儿的时间了。”江陌看了眼手表,觑着孙晓昉一脸的高深莫测歪了下脑袋,挡住他眺向浅薄夜色时过分执着凝重的视线,“别把人吓跑了,我好不容易带他们溜了一天。”
孙晓昉始终端着资历年纪长于江陌的架势,听见这话略微惊讶,多看了她一眼:“你跟顾形这是闹什么呢?”
江陌挑起唇角,翻腾出她那副气死人不偿命的表情挂在脸上,咧嘴一笑,舔了舔犬齿的牙尖,扭头把愁思深重的孙晓昉就地晾在那儿,快步跑回车上系好安全带,掰了下后视镜,确保那辆一大早就趴在她家门口的黑盒子始终框定在她的监控视野里面。
“走吧哥们儿,天黑了,再带你们溜一圈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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坝庄镇上的小饭店不多,稀不伶仃地散落在主街马路的西边。
红姐饭店算是老字号,但位置有点儿偏,几乎挨着镇上拆迁新建的地界儿,十多年营生也算经久不衰,红白酒席全能操持,口碑生意都还不赖。
饭店是一座单层面积百十来平的二层小楼,正门最近刚架起保温用的塑料棚。二层小楼紧挨着柏油马路,跟前只能停下三四辆小轿车的土坡打从入冬开始就撒了防滑的炉渣,厚薄不一地散在饭店门脸前头的每一处角落。
最近连续降温,镇上偷工减料搞的集中供暖十有八九熬不过这个冬天。红姐上午忙着找人维修店里的空调电暖气,下午拽着厨房的采购去镇上市集囤了一车萝卜白菜,天边擦黑的工夫才端着大枣茶从后院钻回堂屋,一口茶水还没下肚,就被收银走菜的小葫芦伸手挽住。
小葫芦先没急着开口,努嘴示意窗外停着的那辆宝马车,眨了眨眼睛,悄么声地趴在她耳朵边儿嘀咕:“红姐,那俩白吃白喝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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