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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郊外。
自北而来的汾水到了晋中盆地后流速放缓,河面愈发宽广,碧绿如玉的河水不仅让数百里盆地变成沃土,也给出游的人提供了一个绝佳去处。
踏青的时节早已过去,夏日并非外出游玩的最佳季节,好在河畔的林木遮掩出大片绿荫之地,倒是能让人在扑面的水汽中享受到清凉。
赵氏一座庄园外,赵宁、赵玄极、杨佳妮、红蔻等一大群人,三三两两的坐在河畔,在绿荫下支棱着鱼竿垂钓。
眼下河北地的战事还未停歇,如赵宁之前所料,宋治果然是让杨柳城的王师与高福瑞所部在前面追击,把河东军与郓州军放在后面跟进。
这样一来,收复失地的功劳便是赵玉洁、高福瑞等人的,且不必担心被北胡大军反扑——一旦战事不利,后面的河东军与郓州军就能顶上去。
明面上宋治有借口遮掩这种行动:一方面百万大军不可能一拥而上,必须层次递进;另一方面,河东军、郓州军之前作战辛苦,现在可以免了攻坚之劳。
虽说给人当护卫这种事不是不能做,但赵宁打心眼里不太乐意。他可是被四方认可的大齐战神,战功赫赫无人能及,心里怎能没点傲气?
所以赵宁没有一直呆在军中,有事没事就飞回晋阳偷懒。反正真要有什么异变,他飞过去也很快,误不了大事。
跟他差不多心理的,还有杨佳妮。不过相比之于赵宁,她更多是不想给赵玉洁、高福瑞之流做护卫,给他们作嫁衣裳。
杨大将军受不了这个气。
“河东军、郓州军已经拉在后面,可赵玉洁、高福瑞两人麾下的藩镇军,也不曾因此就少了纠纷。
“前日攻打莫州时,寒门节度使王武,就跟世家将领蒋飞燕因为谁做先锋争了起来,听说两人在军帐中大打出手,把帐篷都掀了。
“各自的近卫数十人修为全开的殴斗,伤了好些人,让其他人好生看了一阵笑话,把赵玉洁气得暴跳如雷。
“陈安之趁机参了她一本,说她没能力统率大军,引得朝堂之上的世家官员一阵附和,给陛下都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说这话的时候,杨佳妮眉飞色舞,跟市井中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妇人一样。
但凡是能让赵玉洁不愉快的事,她就会非常高兴。
“自从皇后被驾空,陈安之只能带着扈从军呆在汴梁,心里就一肚子怨气,虽说朝廷给了他一个给事中的官职,他却没放弃过找赵玉洁的茬,现在可算给他逮着了机会,狠狠摆了赵玉洁一道,真是大快人心!”
说到最后,杨佳妮像个莽汉子般仰头哈哈大笑。
笑罢,伸手往身旁一抓,抓住一个酒囊,痛快的大灌了几口,说不出的豪迈大气。
至于已经咬了线,把鱼竿都拉得下沉一大截,明显份量不轻的一尾肥鱼,则因为她这个举动咕隆一下跑了,只冒出两个气泡浮现于水面。
赵宁听得摇头无言。
北胡大军虽然是败退,但因为决策做得果断及时,除了撤离沿河州县的时候仓惶些,后面越来越有章法。
为了尽量弥补战败的损失,挽救已经低迷的士气,为将来做打算,在元木真的命令下,萧燕一方面安排将士四处大肆劫掠,一方面布置人手依靠州县城池层层设防,给前者争取一定时间。
如果追击者是河东军、郓州军,元木真肯定不敢这么安排。
在北胡大势已去、士卒战心无几,且各地还有义军接应的情况下,断后的战士无异于打狗的肉包子。
但既然追击的是其它藩镇军,北胡战士就没有面对赵氏,面对郓州军时那么害怕,藩镇军的真实战力本身也有限,他们稍微阻拦一下是能办到的。
左右城池也不用守几天,不过是一城一地的迟缓藩镇军的步伐罢了。
对断后的草原战士来说,虽然作战就会有伤亡,但只要后方的收获远大于风险,能够让他们发财而归,也就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察拉罕所部加上之前在卫州一线的战士,北胡大军眼下还是有不少兵力,可以一面大掠州县一面分兵阻敌。
正因如此,王师眼下才有持续不断的战事。
也正因如此,战事对王师来说没多少难度,战功近乎是唾手可得——就算斩获的首级少,克复失地的功劳却是实打实的。
战功易得,而且有数,各部自然奋勇争先。而对宋治来说,如何分配这些军功,让哪些人立功升官,掌握更多权力,就关系着他战后的国策。
策略是显而易见的,也是现成的——扶持寒门,打压世家。
虽说河东军、郓州军不参与分配河北地军功了,但这仅仅是排除掉了赵氏、杨氏,各个藩镇军中还有很多世家势力。
收服河北地,是这场国战中最后两块大军功之一,再往后就没有这般肥肉了,所谓图穷而匕见,到了这份上,宋治还能不重用军中寒门势力?
攻城掠地,当然是寒门势力收获军功的大头。
世家们看到宋治这个举动,岂能不着急上火?
蒋飞燕跟王武闹到在军帐中大打出手,彼此亲兵互殴的境地,赵宁是半分也不意外。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赵宁不说话,杨佳妮却没打算停下来,喝了酒换了鱼饵,摇头晃脑的继续垂钓,谈性浓厚的继续道:
“江山危殆社稷沉沦时,陛下喊着世家寒门同心同德,如今国战眼看就胜了,陛下这就着急过河拆桥,不把我们世家当人,可真是帝王无情啊!
“他就当真不怕?”
赵宁手中鱼竿一动,一尾三四斤重的草鱼,被他提了起来,麻利而流畅的将活蹦乱跳的鱼取下,丢进旁边的水桶,换上新的鱼饵,语气平淡道: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状态,是你强我就弱,我弱你就强,要么有人始终占据上风,要么彼此斗出个平衡局面来。
“迁就与退让,只会让对方愈发嚣张膨胀。即便是原本该平等的关系,长此下去也会变得不平等,更何况君臣之道?
“蒋飞燕闹这么一出,陈安之再在朝堂上推波助澜,就会让陛下有所顾忌。
“河北的王师真要内斗起来,那是给北胡机会,真当元木真一定不会杀个回马枪?陛下也得防着这一点。故而往后一段时间,陛下对世家会打压得轻些。”
杨佳妮嚯了一声,“照你这么说,魏蛤蟆在关中做的事,还做对了?”
赵宁笑了笑。
魏无羡在长安大闹一场后,先给宋治上了折子。
他说转运使高唐与邠宁、泾原两镇私下串通,克扣凤翔军的粮饷军械,倒卖牟利贪赃枉法,大发国难财,之前他为了国战大局,一直隐忍不发,现在总算击退了蒙哥,岂能不给这些人一点教训?
而且他还要朝廷给他一个说法,给那些浴血百战保家卫国,却因为吃不饱肚子短缺兵器丹药,死伤平白多了一倍的将士一个公道。
如若不然,此事必定不能善了!
至于魏无羡要的这个说法、公道,自然就是由凤翔军收复陇右之地,军功全都归他们缴获全都归他们,泾原、邠宁、灵武等镇不能插手。
态度强硬得一塌糊涂,行事霸道得不讲道理。
不等赵宁说话,杨佳妮便迫不及待的盯着他问:“你说魏蛤蟆嘴里的不能善了,还能是什么?难道朝廷不遂他的心意,他敢造反不成?
“别的不说,朝廷若是明升暗降,调他离开凤翔军进入中枢任职,亦或是让他去别的藩镇出任节度使,他还能梗着脖子拒不领命?”
赵宁理所当然地道:“为何不能?”
杨佳妮怔了怔:“为何就能?”
赵宁慢悠悠道:“国战期间,魏蛤蟆为何不去找高唐等人的麻烦?因为他一闹事,就会给朝廷口实,朝廷就能调他离开魏氏的根基凤翔军,出镇别的藩镇。
“彼时若是出现这种情况,他不能反抗,一反抗就会妨碍战事,给蒙哥机会,造成关西国战大局崩溃,这就不可避免落下骂名,被朝野万民所唾弃。
“但如今不同了,蒙哥撤退,国战大势已定,这个时候他起来反抗,就没了妨害国战的罪名,可以放开手脚。
“朝廷敢让他离开凤翔军,他就敢找借口不走!”
说到这,赵宁顿了顿,杨佳妮正在兴头上,连忙双手把自己的酒囊递过去,好给他润嗓。
喝了一口酒,赵宁接着道:
“高唐跟邠宁、泾原两镇勾结,克扣凤翔军的粮秣军械在前,现在魏蛤蟆手握道理,所以敢提由凤翔军收复陇右。虽然过分了些,但也不是完全没由头。
“凤翔军的中坚力量是魏氏子弟,跟河东军之于赵氏别无二致,魏蛤蟆要是铁了心不走,以他的修为境界,朝廷想动他,就只能大军威逼。
“那跟逼他造反有何不同?
“眼下国战还没彻底结束,朝廷要是逼得他造反,那不是给北胡机会?蒙哥随时都能反戈一击!北胡大军退出了河北,可若是有机会,不一定非要退出陇右!
“而若是蒙哥杀进了关中,那王师就不得不做出应对,调兵遣将去抗衡,那时河北地没了那么多将士,形势就可能发生变化,元木真也能回头再战。”
“这个时候,朝廷敢逼得他造反吗?
“不敢。
“所以说,魏蛤蟆发难的时机选的很巧妙,早一刻晚一分都不行,眼下火候正好。”
杨佳妮先是张圆了红润晶莹的小嘴,显得很是惊奇,继而双眼如发光的宝石一样亮了起来,整个人霎时进入兴奋状态,好似随时都能提起陌刀厮杀:
“魏蛤蟆真要造反?射出世家反抗皇权的第一箭?”
“没有那么严重。”赵宁哑然失笑,摆手示意杨佳妮冷静些,不要提到造反就这么把持不住,“那只是一个万一的可能,最坏的情况。
“魏蛤蟆需要的,是让朝廷知道他的态度有多强硬。此时此刻他不能造反,也没那个实力。眼下他所求的还是独自收复陇右,只求军功与战利品。
说到最后,赵宁轻轻一笑,意味莫名:“陇右魏氏嘛,他们的根基就在陇右。”
杨佳妮意犹未尽,有些扫兴的撇撇嘴:“说到最后,只是让陛下吃瘪而已,没什么实质性的损伤。”
赵宁的目光落回河面:“若非如此,他岂有得逞的机会?”
杨佳妮打破砂锅问到底:“陛下会答应他吗?”
赵宁摇摇头,示意自己不知,只能骑驴看唱本。
杨佳妮收拾心情,吐了口气:“无论如何,魏蛤蟆这件事做得大气,我们世家之中总算有人肯做出头鸟,正式跟皇权正面叫板一二。
“如若不然,朝廷还以为我们是软柿子,可以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有了他这么一闹,后面的世家总该能够振奋精神,好好跟陛下扳扳手腕了!”
赵宁不置可否,好像已经开始心无旁骛的钓鱼。
天下世家那么多,能够效仿魏无羡的能有几个?大家的处境、实力都不一样,魏无羡做的事,那是有天时地利的,不代表他们就能做。
国战之后,世家的衰微已是大势。
庶族地主掌握民间财富,寒门官将掌握皇朝权力,也是大势。
皇权失去掣肘真正唯我独尊,同样是大势。
赵宁的双眼就如面前的汾水一般,平静无波深邃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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