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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库斯的爆发力不错,但从排练厅的表现来看,演奏有些自以为是,个人表现欲胜过了专业底子,以在校生标准衡量,是不错的团员,不适合做小号首席。”
面对罗伊的询问, 范宁言简意赅,但不漏要点地阐明自己的看法。
于是对面的少女点点头,在这个人名字上打勾,记下几个关键词,并排下了优先级的序号。
“洛缪尔,一年级音乐学专业,交响乐团替补团员,自幼学习圆号, 上学期圆号成绩好过大部分演奏专业生,也是卢的推荐。”罗伊继续下一个。
“音色在惊为天人和惨绝人寰之间徘徊,要他跟我室友加尔文多练练,有起色就纳入,不然,我怕他在正式演出时炸管。”范宁继续评价。
“伊迪丝,二年级小提琴专业,交响乐团正式团员,我的引荐,挺不错的学妹,想试试第二小提琴首席。”
“音准超过我预期,但耐力有些勉强,她的那种手腕握弓流派可能适应不了我交响曲中长篇幅的弦乐震音,向她转达情况,若意愿强烈可以一试…另外, 这学妹视奏得多练,太差了。”
完成了十来个人的筛选后,两人稍作休息。
罗伊打了个呵欠, 拍嘴的动作很可爱,然后她笑着说道:“范宁先生,虽然您大部分都决定接收了,但罗伊怎么感觉,每一位您都是勉为其难的样子…”
范宁将办公椅往后略微放平了点:“不是每一位都跟你一样啊,我的大提琴首席小姐。”
“是吗?说真的?”少女眼神中亮色一闪而过,然后故意露出怀疑的神色。
“说真的。”范宁微微颔首,正色道,“你知道吗,有时我真的很无法理解,为什么大多数人,绝大多数…不,为什么几乎所有圣莱尼亚交响乐团的乐手,完全不去关注总谱?不光演奏时不关注,交流起来他们表示自己平时也没有这个习惯。”
“他们总是只盯着自己的声部数拍子,耳朵里从不听一下其他人,只等着在犯错时指挥给他提示…要知道不是很离谱的错误,我是不会刻意去瞪某一个人的, 我要处理的东西很多,单独的轻微脱节, 我期待着乐手能自己调整。”
“罗伊, 坦白讲,你是所有人里面表现得最具有全局观念的,琼、希兰和卢的演奏功力不比你薄弱分毫,但这一点上,他们目前不如你。”
…幸亏我此前和范宁先生闲聊时,感受到了他对于总谱分析的重视,提前做了好多功课和准备。
面对范宁的表扬,罗伊此刻心里非常得意,她的脸颊笑出了酒窝,蓝色眼眸里流转着甜丝丝的光。
她又用请教的语气问道:“不过范宁先生…您认为在此类学生交响乐团中,提出这种要求会不会过高?”
范宁摇了摇头:“圣莱尼亚大学的交响乐团目前不应该是这种水平,这配不上从这里走出来的那么多音乐大师…而且你要知道,我并不是苛求各乐手将总谱研究得很透彻,只是应该训练他们的这种思维,大概知道每个片段自己的声部处于什么功能定位——是主旋律还是对位旋律?是节奏型的动力提供者还是居于次要的伴奏织体或背景音?在某些情绪变化的段落,是需要提前带领变化,还是需要推迟跟随变化?这是一些最基本的点…”
“这些罗伊一直在试着注意,那如果是首席呢,范宁先生还有什么更为看重的吗?”
范宁想了想后说道:“若水平允许,我希望你们注意到更多,比如多种乐器齐奏的段落,首席应该清楚,自己的这个声部是作曲家希望的主音色,还是用来修饰调和的次要音色再比如乐队演奏长线条的柱式和弦时,你也应该清楚自己声部的那个组成音,是和弦中的旋律音,还是根音,还是内音,还是与前后和弦有连接关系的倚音、延留音或和弦外音…不同的处理方式,会让整个音响效果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效果…”
罗伊恍然大悟地点头,“难怪帝国那几支顶级的职业交响乐团,和我们自己的乐团有这么大的差距!哪怕是迈耶尔大师早期较为朴素清丽的本格主义交响曲,明明同样的音,我们的演奏似乎也没有错误,但听起来感觉完全不一样!”
“…只能说,影响交响乐呈现效果的因素过于复杂啦,和独奏及室内乐是两回事。罗伊真的挺钦佩您在指挥领域也有这么深刻的理解,还有一对极其敏锐,可以从大几十号人的演奏中发现问题的耳朵。”
范宁听到这淡然一笑:“现在排练出的水平,其实不及我心中效果的十之一二,要刻薄一点评价的话,就是‘听个响’,但也暂时只能如此如果我是圣莱尼亚交响乐团的音乐总监或常任指挥,就他们这种排练态度,我不调教出自己想要的效果,根本不会给他们上台的机会…说到底,还是现在乐团的整体风气有问题,几位指挥教授们的脾气又太好…”
闲聊到这里时,范宁看了一下怀表,时间已不知不觉过了晚上十点。
“你还不回家睡觉吗?”
“跟范宁先生聊天没有想睡觉的意思,不如,等会跟您同时离开吧。”
“我今晚不走。”范宁说完后看见罗伊在四周张望,又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我在看沙发的地方够不够大…”罗伊趁着喝咖啡的时候,看了一眼范宁的表情,“开玩笑啦,我的汽车和司机就在楼下…总之,困了再走。”
“斯宾·塞西尔的事情你怪不怪我?”范宁直视着罗伊的眼睛。
“不怪你,但委屈,你让我挨批评了。”罗伊扁起了小嘴。
看着一袭橘红色长裙的少女娇俏的模样,范宁眼中的笑意浓了几分:“我想一个补偿你的方案怎么样?”
“为什么?因为我刚刚说我委屈?还是…因为我说不怪你?所以你就觉得,我很理解你了?”罗伊的小嘴由扁到鼓。
“不不不别误会,可跟这个没关系,是因为你最近帮我挑人很辛苦,我被你感动了…”范宁故意露出玩味神色,自己也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你…”罗伊佯装发怒,挥舞了两下小拳头。
虽然之前两人就保持了默契的共识,但此时,彼此眼神中传递的情绪,终于更加轻松了一些。
少女整理了一下表情,正色道:“范宁先生,我晚一点走的原因是,还有一些关于这首交响曲的建议,如果您信任罗伊的话,或许可以试着考虑一下。”
“你说。”
罗伊认真说道:“一方面,缩减一下配器要求的数量。您知道如今浪漫主义兴盛起来后,我们学院和其他职业乐团一样,逐渐从两管制扩编到了三管制,但是您的《第一交响曲》实际上已经是四管制了,尤其是最夸张的,小号您要求了5把,圆号更是要求了7把!光一个圆号乐器,最多的片段就分了4个声部…”
“另一方面,过多的注解和表情记号,或许可以适当地删减一些。虽然近几年尝试‘标题音乐’的学生越来越多了,但学院派的教授们,其实内心还是更倾向于‘纯音乐’。有些段落您或许需要更多地照顾大家的表达水平,比如短短一个小节内您标注了p(弱)到fff(极强)又到p的指示,演奏难度有点高…还有末乐章从650小节开始,您提了一个让7位圆号手起立吹奏的奇怪要求,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谢谢你,罗伊。”范宁语气真诚,眼神有暖意。
罗伊眨眼微笑,然后等着他继续给出反馈。
范宁却是沉默了许久,然后开口问道:“这两天对提名作品的内部考察形势,是不是…比较一般?”
“您目前仍是第一。”罗伊先是不动声色地回答。
“我明白了。”范宁轻轻一笑,“这是因为我起初,在即兴演奏和室内乐投票环节优势过大,足足拉开了塞西尔5分多…但用目前的进度来折算,我猜,我领先他的分值已经不多了,对吗?”
“范宁先生的嗅觉太敏锐了,罗伊之前还根本一点都没提到呢…您目前只领先21分了,学派会员、音院教授和乐团成员中,作出选择的人已经过半,可能再过一两天,最终结果就能尘埃落定。”
范宁脸上浮现出沉思之色。
作出选择的人过半后,就将自己5分的优势拉到了21分啊
如果大概按照这个趋势估计的话,自己最终拿到第一的概率?
感觉就像抛硬币一样无法预料正反了。
少女说到这顿了顿:“但实际上,我认为目前的结果,至少有七成因素,和您的《第一交响曲》本身无关,而是…那件事情之后,学派的态度。”
“说说另外三成吧。”范宁看着罗伊的眼睛。
“另外关于音乐本身的三成?…嗯,各位的意见中的确有配器规模和表情术语的问题,对于我刚刚提到的那几点,他们认为这是一种‘与资历不相匹配的掌控欲’,且过于离经叛道…”
“还有吗?”
“除此之外,他们还提过您的旋律构造过于古旧简单,不符合浪漫主义的精致与细腻,而复调织体又写得过于复杂,以及采用了很多庸俗的市井或乡土调子,却不合时宜地把它们用优雅高贵的作曲技法整合起来,还以及…某些音乐形象塑造手法上,又回到了受安东教授影响过深的状态,比如雾状音带,比如铜管强奏,比如大量重复动机的叠加变奏,等…”
范宁静静地听着。
少女说到这里时,语气变得很温柔:“范宁先生,罗伊特别想在毕业音乐会上首演您的《d大调第一交响曲》,所以才会这么原封未动地,把他们的态度全部告诉于您…”
说着说着,罗伊的声调又慢慢有些激动起来:“跟您袒露我的内心话,我认为他们提到的那些问题,全部都是愚蠢之极的偏见,其中包括赫胥黎叔叔!!!那些都是优点,是您的创举和突破,是浪漫主义从成熟走向巅峰的开端,这几天每次我听到它不完全的演奏,或想象某些片段,都会满心欣喜,或全身战栗,甚至有的时候,我演奏自己声部时,会有比《死神与少女》更强烈的感觉,我边运弓边想,您究竟是怎么怎么写出来的呢?真的忍不住想为它而深深哭泣…”
夜深之后气温下降得很厉害,少女的单薄身形有些发抖,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把滑落的披肩重新拉上:“但是,依旧是我的内心话…前面的两点,配器数量要求和表情术语记号太多的问题,我为什么要先说出来呢?就是因为,它们最容易作暂时妥协和调整!这不会涉及到太多音符层面的修改,您完全可以根据我透露的信息做一些优化,然后,罗伊再去尝试说服剩余未做出选择的人,尽可能保住我们现在已被蚕食过半的优势…”
“听起来可能有点憋屈,凭什么去向学院派偏爱的风格妥协?对吧?但我现在最怕的是,机会没有了,这对目前参与排练的其他同学也会是个打击,我愿意在前面去做这件事情,等您慢慢取得名气后,我们再去向艺术界输出自己那些更具有先见性的理念”
“罗伊小姐,你说的,我都记在心里了。”
范宁看着冻得发抖的少女,起身关紧了办公室透风的门窗,然后温言笑道:“上次在饭店,我有些失礼等毕业音乐会结束了,邀你共进晚餐,如何?”
等毕业音乐会结束。听到这个句式,罗伊终于确定范宁有在认真考虑她的建议了。
范宁给她倒的那一小杯咖啡,温度始终保持在最合适的状态,她又坐了一会,看着对面范宁反复翻阅着各种乐谱和手稿,记着东西。
将咖啡一小口一小口喝完后,少女起身道:“我困了。”
“我送你下去。”
夜色寒凉如水,两人一路走到学校行政楼对面主干道的汽车旁。
范宁手指碰触到车门把手,但一直停住,没有拉开。
良久,他抬头问道:“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一贯同前,如果罗伊遇到了更特殊的麻烦,之前在梦里就会跟您说的”
范宁点头,两人又在车旁面对面站了一会,然后他问道:“是还有什么事情么?”
罗伊抿了抿唇,低头考虑,又抬起来:“校方已经知道,‘紫豆糕’是谁了。”
“你的意思是”范宁神色一凝。
“没错,是比两天前更进一步的验证。”罗伊点头,“今天白天,法比安院长已把调查结果呈报给了所有会员。
“并且抄送了特巡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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